【喻黄】人非草木
八月了！（垂死病中惊坐起
“大师为我算一卦吧。”喻文州在卦摊边坐下，挽起袖子露出一节手腕，乌木刻就的珠串沉沉压在骨节上。
算命先生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挥挥手赶他走，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大师不想算吗？”喻文州也不动怒，伸着手不肯收回。
“非也，”算命先生又闭上眼，“多算无用，何不自行开解。”
“若是无法自行开解？”喻文州耐心十足。
高深莫测的算命先生总算睁开了双眼，却再不肯多说半个字，自顾自要收摊离去。
这一卦不可算。
京城里最出名的算命先生并非招摇撞骗，他真的有两把刷子，得以窥见一二天机。蓝袍公子一落座，他就明白此人绝非善类，骨子里散发出若有似无的神明气息，如果到了仰仗他人的地步，只能说明此人所求为妄求，本不可得。
小小算命先生哪怕偷得再多天机，也不敢掺合进去神仙打架，连夜离开了京城。
正是三月春时，边陲小城怀州一年一度的集市正开，挑扁担的货郎，走街串巷的小贩，做糖人的手艺人，卖糕饼的大姑娘，人人喜气洋洋，整个城中充满欢声笑语，哪怕微微细雨也抑制不住城民快乐的心情。
蓝溪阁外围了一圈人，喻文州收了伞，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热闹。
蓝溪阁是怀州最大的酒楼，每日客来客往，甚至有外乡人慕名而来。它的成功靠的不仅仅是大厨那一碗牛尾羹，还有驻店说书先生的好故事。
以往开在店里的说书台一年只有一次地搬到了店外，满腹八卦轶事的说书先生“唰”地打开扇子正式开讲。
“今儿个集市，正经好日子，我要来讲个正经好故事——请各位相信，这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大家都知道，我们怀州最著名的风景便是西南方向的不归山，可是三百年前，不归山可不叫这个名字。当时修真门派林立，其中十分重要的一派就是建在不归山的蓝雨——前朝国师喻文州便出身自蓝雨，不过我们今天不讲他，大家有兴趣的可以今后来听我讲国师轶事。”
喻文州微微一笑，这说书先生还挺会为酒楼招徕客人。
“蓝雨当时是众多有能之士的向往之地，特别是出了一个天才弟子之后，风头一时无两，据说好几任天子都曾去蓝雨问道拜山。实不相瞒，我们蓝溪阁的名字也是拜蓝雨一位长老所赐，才能每日客流不断啊。
“那位天才弟子便是后来名扬天下的剑圣黄少天，虽然年代过于久远，剑圣大名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但我认为他不应该被忘记。黄少天当初是国师喻文州的大师兄，才思敏捷天赋极高，一手冰雨剑堪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也是蓝雨中第一个触及真正的大道的弟子。”
喻文州听着说书先生不停夸着黄少天，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反驳的心情。
当年他和黄少天住一间屋子，小剑圣既是大师兄又是最优秀的弟子，小国师却只是被走投无路的父母硬塞给师傅魏琛的傻小子，两人差距不是一般的大，矛盾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多。
黄少天心高气傲，他也确实有心高气傲的资本，喻文州自尊心也强，宁死不愿向黄少天低头，两人三天一吵架，五天一打架。吵架是真吵，吵翻天吵到方世镜跑过来各自关禁闭的那种吵；打架也是真打，不用武器赤手空拳，两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在地上滚来滚去难舍难分，脸上青青紫紫，衣服破破烂烂。
魏琛和方世镜操碎了心，把这俩放一起吧，天天不搞事情不开心，分开吧，俩小孩又是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
一个字，愁。
后来年岁渐长，两人倒从相看两生厌的对头，摇身一变成勾肩搭背的挚友，有黄少天的地方必然有喻文州，有喻文州的地方也决少不了黄少天。
黄少天的修行之路坦坦荡荡，他本身天赋高，领悟力强，甚至自创了一套修行的冰雨剑法。喻文州天赋不如他，可是他肯下功夫，脑子也灵活，居然也精进不少。
成年弟子和幼年弟子不同，都是要搬出双人间住单间的，不仅仅是个人空间问题，也是防止其他弟子偷学，毕竟每人修习方式各有不同。
喻文州和黄少天是个异类，他们成年之后也依旧住一间房，除了换了间更大的屋子之外，其他生活方式和相处方式没有半分变化。
外人通常都称赞他两人关系亲密是绝佳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是睡一张床的关系——道侣、情人、挚爱——随你怎么说。
后来魔道兴起，一场大战后，魏琛远走，方世镜受伤退隐，风雨飘摇之时，两个年轻人硬扛起了整个蓝雨，黄少天的剑法和喻文州的术咒成功逼退了一群妄想趁虚而入的魔道宵小。
由此，蓝雨“剑与诅咒”之名广为流传，“剑圣”之名也落在了黄少天头上。
流传的美言大多描写黄少天多么丰神俊朗剑术无双，只有喻文州知道，关起门来这人跟天底下所有恋爱中的少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吃秋葵爱挑食，头发长长一把还拉着喻文州帮他梳，会不顾门派宵禁半夜偷偷跑出去帮助有难的朋友，平时招猫逗狗的事情更是多到不用提。
喻文州想到就要笑，仿佛那人正神采飞扬站在他面前。
仔细想想，剑圣与传闻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他真的独一无二世上无双。
“魔道进攻蓝雨只是个序幕，后来的仙魔大战，足足打了五年，折进了大半的仙门弟子，多少差一步得道的高人为此捐躯，剑圣便是陨落的群星之一。据说他当时一人一剑死守蓝雨，面前是几千魔道精兵，背后是整个蓝雨和仙门联盟的防线。剑与诅咒中的诅咒那时北上借兵，之前估算无数次魔道进攻时间，以为绝对赶得上，没想到魔道提前宣战，这算得上是喻文州算无遗策履历中唯一的败笔。
“当时留在蓝雨的精英有不少去支援了小门派，留下的都是少年弟子，本来若是魔道不提前进攻，成年弟子回归后未必不能保蓝雨全身而退，可惜世事总不能遂人愿。剑圣以一敌千，用尽毕生绝学，据说不少魔道宵小打到最后都为黄少天的惊才绝艳所折服。
“剑圣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名敌人倒下，那时他浑身浴血，用完了所有术咒，几乎不能支持着站立。被他护在身后的蓝雨小弟子也战得精疲力尽，松了口气后瘫倒了一地，唯有黄少天一直倚剑站立，伤口再多也不曾弯曲脊梁。”
围观群众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抽泣，不知是谁家多愁善感的姑娘被这惨烈的故事打动。
喻文州刚刚想到黄少天的笑容几乎僵在脸上，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件事永远是他心里不能愈合的伤口。
他想转头就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却把他困在中间。
胸口那个看不见的伤口仿佛又血流如注，从脚底开始淹没了他。
“小弟子们不明白为什么黄少天既不处理伤口也不坐下休息，有几个恢复快的去搀扶他，才发现剑圣已经战死了，手指还死死扣着冰雨的剑柄，自始至终永远站着守护蓝雨。蓝雨骤失主心骨，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幸好那时第一个搀扶黄少天的年轻弟子站出来，把他们的剑圣仔仔细细收殓了，等待喻文州归来。
“黄少天被小心翼翼抬到床上的那一刻，他一直握在手里的冰雨也碎成数片，追随主人而去了。
“大战结束后有记载，仙门联盟中最强大的几家掌门曾经特意拜访蓝雨，感谢剑圣黄少天在战争中期的付出，奠定了大胜魔道的基础。大战期间各家记录相对寥寥，唯有剑圣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归山也由此得名，是以剑圣永不归来。
“蓝雨掌门喻文州在大战结束后便将掌门之位移交给收殓黄少天的小弟子卢瀚文，自己闭关数年，直到前朝皇帝逼他出山。担任国师数年，身边服侍的小厮描述其敬人千里，全不是蓝雨中春风拂面的模样，后来竟飘然而去不知所终，可见黄少天之死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说书先生颇为感慨，又对一生壮烈的剑圣黄少天夸赞一番，喻文州却再也听不下去，趁人群松动之时仓促离开。
不归山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繁荣模样，名噪一时的蓝雨也早已化为尘土。
已修得大道的喻文州重新走上这条通向蓝雨山门的路，心中无数感想，最后只化为说不出口的叹息。
他早已窥见天机，知道众多仙门终究逃不过没落之路，只是他始终算不出黄少天的转世，甚至连他有没有转世都不知道。
百年间他寻访了无数奇人异士，无一人能给他确切答案。
大约黄少天真是天下无双，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喻文州在山路上慢吞吞地走着，用心观察不再熟悉的一草一木，他别的不多时间大把，愿意耗在这些事情上。
“喂！你别再往前走啦！马上天黑了，前面会有野兽的！”一个清明的声音唤住他，十五六岁的少年拎着两只野兔，背上一大篓野菜。
他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喻文州被这熟悉的声音惊诧。
他缓缓转头看过去。
End
